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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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誰碰到了銅鉤, 帷帳灑落，帳內瞬時暗淡下來。
他握著她的手，眸眼中竟帶了幾分溫和的狼狽, 他不曾有過這種姿態，仰躺著用強勢但又央求的語氣, 蕭含玉無法形容這種感覺。
他明明在求自己，但居高臨下的態度卻分明不容商榷。
從前她覺得哥哥待她嚴格，全是為了她好，後來她知曉內情, 便對這種自以為是的要求極其反感。
蕭含玉從思索中回神, 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我不跟他走，我們倆今夜都宿在梧桐院，明兒才回去。”
“回哪？”
“回我夫家。”
魏含璋眸色越發陰沈, 醉醺醺的盯著她，那眼神太令人畏懼。蕭含玉抽出手，趁他闔眸的光景往後退下床, 將衣裳鬢發都整理了一番。
扭頭喚人，卻是沒有任何回應。
幾道槅扇後，松磐的嘴被捂得嚴絲合縫, 廖藉趴在他耳邊小聲勸他閉嘴, 松磐支支吾吾撓他, 伸長手指示意自己得去燒熱水，煮醒酒湯。
廖藉吐了口氣：“你要是去了, 大人很快就會醒酒。”
松磐楞。
“大人沒醉？”
廖藉快被他蠢哭了：“不是沒醉, 是你若過去, 會壞了人家兄妹倆說話的興致。你聽我的，就在這兒裝聾作啞, 只要大人不喚你，你別出聲。”
“可是姑娘她忙活不過來啊。”
“那也不用你管。”
松磐一頭霧水，廖藉拿開手，看了眼掌心旋即嫌棄地把口水抹到松磐後背，“我走了，記著，不準過去。”
槅扇裏的人看不清，連動靜也聽不真切，除了最開始蕭含玉叫他們進去那次，之後便再也沒有聲響。
松磐抱著胳膊偎在門後，不時伸長脖子豎起耳朵，試圖找尋魏含璋的聲音，可沒有，他便納悶兩人是不是真如廖藉所言，在裏頭說悄悄話。
蕭含玉倒是想走，但魏含璋忽然坐起來，就像宿醉的人噩夢驚醒，他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一語不發，模樣很是滲人。
松磐他們沒來，蕭含玉不放心他自己在，試探著叫他：“哥哥。”
魏含璋像沒聽見，還是直勾勾看她。
“你是不是渴了，我幫你倒杯水，好不好？”
沒法跟醉酒的人講道理，蕭含玉雖記掛著裴朔，但也只能幹著急。她見魏含璋沒有反應，便去桌上拎了薄瓷茶壺，倒了杯菊花茶，甫一轉頭，嚇得險些魂飛魄散。
魏含璋竟下地來，且就站在她對面。
蕭含玉手抖，茶水灑在袖間，她往後退了步，半晌仍是驚魂未定。
“哥哥，你去躺著，別摔倒。”
後背的汗漸漸吹涼，冷颼颼的寒意襲遍全身，蕭含玉這般說著，卻並不往前走，站在原地打量魏含璋的神情，看他是醒酒了還是依舊混沌。
魏含璋蹙眉扶額，定神後又緩緩坐在圈椅上，風吹著他的衣袍，廣袖像是擾人的蜂蝶一下一下打在手上。
“虹裳霞披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
他吟著白樂天的詞，銀灰色月光映在清清如許的眸中，即便醉了他坐相也是極好的，腰背挺拔，如松如竹。
“哥哥醉了，還是上床睡吧。”蕭含玉勸道。
魏含璋扭頭沖她一笑，濃潤的眸子不似往常收斂，有些情緒似要往外傾瀉。
“嘉嘉，你出嫁那日穿著喜服，我看著你從長廊盡頭走來，心裏想的便是這兩句詩。”
蕭含玉端著菊花茶，給他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便耐著性子聽他自言自語。
“你不該嫁給裴朔，你跟他根本就不是一類人，他不會知道你喜歡什麽，想做什麽。初見歡喜不意味著一輩子歡喜，他一個武將做不到體貼入微，時日久了，你會發現他沒法滿足你很多需求。
他是戰神，但戰神又如何，過日子需要旗鼓相當，需要興趣相投，你跟他毫無契合點。
你覺得他很好，不過是因為剛成婚，新鮮。你對他的感覺不是喜歡，是好奇和欣賞，但這兩點並不是夫妻該有的。
嘉嘉，裴朔不是良人，別嫁他。”
蕭含玉垂下眼睫，對他的話全不在意，事到如今，他連醉了都不忘使命，還想將她和裴朔拆開，拉她回侯府。
魏含璋頭疼欲裂，眼前人影幢幢，忽而兩個，忽而又變成一群。
“嘉嘉，哥哥是為了你好。”
“可我已經嫁給他了。”蕭含玉打斷他的話，“哥哥，是好是壞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後悔，也不希望哥哥再說裴郎的壞話。”
魏含璋被這番說辭惹惱，蹙眉用力眨了眨眼，“你先前還喜歡沈敬之，我不信這麽快便又喜歡上裴朔。”
蕭含玉嗯了聲：“先前喜歡錯了人，現下才是真的。”
“喜歡一個人便能這般隨意，任性？”魏含璋不明白，刻在他腦中根深蒂固的思想，若此生喜歡誰便一定要從一而終，決不能變。
他不變，嘉嘉也不可以變。她是他教養長大的，受同等文禮，合該同樣珍重感情。
但又不對，若嘉嘉不變，豈不是還要繼續喜歡沈敬之？他那個狗東西算什麽，他該死，不配。
魏含璋抓著太陽穴，思緒混亂到快要崩裂。
“總之你不能嫁給裴朔，你跟他性子不同，在一起是要鬧別扭的。嘉嘉，哥哥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你與他不合適，遲早會後悔。
你放心，回到侯府，哥哥會護著你，誰也不會說你什麽。”
蕭含玉的心很冷，被他這些話攪得又難受又憤怒。
她將菊花茶擱在桌上，頭也不回地離開。
松磐迷迷糊糊快睡著了，冷不丁聽到一聲硬邦邦的關門聲，一下彈起來，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只見姑娘提著裙子飛快地跑出廊廡。
進門，桌上的茶水掉在地上，瓷片崩開。薄瓷茶壺也險些墜落，堪堪蹲在桌沿，松磐往裏擺了擺。
魏含璋支著手臂冷冷看他：“嘉嘉呢？”
松磐見他醉了，上前扶著回話：“姑娘回梧桐院了，姑爺也喝醉了，約莫今晚不好過。”
聽到裴朔的名字，魏含璋眼眸帶了三分狠戾，大掌撐住桌案，搖搖晃晃站起來。
“大人，我給您燒熱水，您洗個澡睡下吧。”
“過會兒，不急。”
他往外走，松磐虛張著雙臂，亦步亦趨跟著，唯恐他跌倒。
魏含璋覺得他礙眼，頓住腳步扭頭，不悅：“別跟著我。”
“大人，你要去哪？”
“去趟梧桐院。”
松磐：“您去梧桐院作甚，這會兒姑娘應該和姑爺歇下了。”
魏含璋覷他：“什麽姑爺？”
“我有件事忘了跟嘉嘉說，說完就回來，你別再跟著我。”
說罷，伸手指了指松磐的腳，倒退著往後走了兩步，轉身加快腳步，怕被松磐纏上似的，轉過楹門，又彎腰從甬道抄的近路。
松磐見他走遠，正欲小跑追過去，還未動作便被人拽住胳膊。
“還說呢，正想找你！”松磐一看廖藉，氣不打一處來，“你要是不攔著我，我早進去給大人沐浴更衣，眼下就睡了。大人從未喝成這般模樣，就算醉了，我那醒酒湯一上，不出半個時辰就能清醒些。
可現在呢，你瞧瞧就這樣還要去找姑娘說話，可不就是醉過頭了。”
他是真抱怨，字裏行間都在怪罪廖藉。
廖藉不出聲，聽他發完牢騷，還是沒松手。
松磐扥他，他沈聲說了句：“你自己都說了，大人從未喝成這般模樣。”
“我說了，怎麽了？”
“那你仔細想想，從前大人喝醉都主動找你要醒酒湯，為何這次沒有？”
松磐怔了下，語氣不由減弱氣勢：“興許是忘了。”
“大人不是你，不是那般沒有克制的人。”
“那大人為何不要？”
“大人心裏煩，不願意醒，就這麽簡單。”
松磐默默想了會兒，許久嘆氣：“到底是親眼看著長起來的妹妹，一時半會兒想不開也在情理當中，做兄長的，即便姑娘過的再好，都不放心。
我是覺得裴將軍靠譜，正直豁達，對咱們姑娘肯定誠心，大人也是關心則亂，他都不覺得姑娘長大了，也是時候放手才對。”
廖藉同情地看著他，偏松磐不自知，拍了拍廖藉的肩：“那我就不過去了，你在這兒等大人，我往廚房燒水。”
廖藉：沒救了。
甬道上有蚊蟲，叮的魏含璋又癢又煩。
嘉嘉變了，仿佛嫁出去後變得不聽話不懂事，喜歡與自己逆著作對。方才自己還在訓誡，她便不告而別，這樣的壞習慣她從前是沒有的，想來定是裴朔教的。
那種軍營裏的粗俗男人，能教出什麽好來？
才三日，三日便把嘉嘉教成這等沒禮貌的，忤逆兄長的脾氣，往後可還了得？
如此看來，裴朔為人斷然不可倚仗，嘉嘉不該嫁他。
魏含璋加快腳步，在說服自己的同時，拐進梧桐院。
院裏黑黢黢的，只有廊廡下半滅不滅的兩盞燈，楹窗外的蟲子忽然鳴叫，一兩聲後偃旗息鼓。
魏含璋站在院墻處，風一吹，像孤魂野鬼。
他幼時讀書怕身子吃不消，便也跟著師父練武，久而久之聽力比常人敏銳數倍。
屋裏燈熄了，但聲音沒停。
嘉嘉像被人推上浪尖，細細的嗓音顫抖著，又倏然變成急促的喘息，隱忍時破碎，掙脫時克制。
魏含璋閉上眼，混亂的腦子陡然清醒冷靜。
他在做什麽？
他做了什麽？
像失控的瘋子跑到妹妹院裏，在這兒偷聽她和裴朔的敦倫之禮？
在剛聽到的時候，他就該離開，偏他挪不動腳步，僵硬地站在原地像個賊一樣，一遍遍地聽，聽到神思清明，聽到心口冰冷，還是覺得不夠。
因為有某個位置還是糊塗的，一團亂麻般藏在心裏，他扯不開，任憑它東躲西藏同自己逗樂。
它躲在角落裏，不斷地嘲笑他無能，卑劣，叫囂般挑釁，因他看不清它的本貌，它肆無忌憚變換成各種模樣，他扯開一層，又有一層，全是假的。
他擅長抽絲剝繭，也擅長推理分析，更擅長因表想象。
從嘉嘉的嗓音中，他能推斷出她為何如此，或是以怎樣的姿態發出這般呻/吟。
越想，心就越涼。
很好，腦子也全然醒了。
他扯了扯唇角，稍微挪動右腿，好像血流不過去，麻酥酥的。
他狠狠捶了自己一拳，疼痛讓他得以恢覆，他轉過身，走出梧桐院，月光在他身後拉來一條長長的陰影，與樹影交錯纏繞，風猛地一吹，鬥成滿地斑駁。
後來魏含璋問過松磐，有沒有覺得裴朔跟蕭含玉不像夫妻。
松磐不解，邊收拾床鋪邊回他不覺得。
“我跟來的裴家小廝打聽過，那位繼母畏懼將軍勢力，不敢欺負咱們姑娘。將軍位高但不托大，見誰都笑著說話，脾氣怪好，姑娘跟他在一起，準能幸福。”
魏含璋睨著他，冷冷一笑：“嘉嘉斯文端莊，他是個武夫，知道怎麽護她嗎？”
松磐咦了聲，反問：“依大人而言，姑娘該嫁給怎樣的郎君？”
魏含璋思忖了會兒，一字一句說道：“穩重自持，威嚴從容，有粗有細，文武皆能，要俊朗要賢德，要回察言觀色，更要專一坦誠。”
松磐笑，不以為然：“大人說的這種郎君，只怕是滿京城挑不出一個。”
過了會兒又忽然轉過頭來，“不過還真有一個。”
魏含璋挑眉。
松磐咧嘴一笑：“就是大人您啊。”
魏含璋覺得松磐瘋了，因為瘋的人不會是他，所以只能是松磐，在松磐說出那句話後，他就覺得松磐腦子壞了。
寶相寺的線索還未斷，魏含璋借查案的空隙，特意去尋慧能師父。
莊重肅穆的大殿，神佛垂眸俯視蒼生，案上供奉的香燭煙霧繚繞，仿佛在魏含璋和慧能師父間隔了面薄紗屏風。
慧能年邁，但耳聰目明，見他抄完靜心咒，才擡起慈眉。
“大人想求什麽？”
魏含璋燒了靜心咒，與神像虔誠跪拜，“想求張辟邪符。”
慧能問：“大人是給自己求，還是給家人求？”
“自是給旁人求的。”
慧能掐指算了算日子，然後提筆用朱砂在黃紙上畫起符咒，行雲流水間辟邪咒畫完，他隔壁，將紙遞過去。
魏含璋疑惑：“不需要開光做法事？”
慧能：“大人能等？”
魏含璋：“需得多久？”
“半月後，全寺僧人聚在後殿開壇做法。”
聞言，魏含璋將那張符紙疊好，收進香囊，剛拉上帶子，忽然擡頭：“不是我等不了，是我府中人等不了。”
慧能笑而不語。
魏含璋站起身來，要走，慧能忽然喊他。
“我今日得閑，大人不向我求個字嗎？”
尋常人要求慧能的解字，需要沐浴焚香，通體幹凈後才能抽簽排號，且他年齡大，不是每日都來解字，看心情也看對方運氣。
“大人印堂至山根年上壽上隱隱有青影晃動，主心神不寧，苦於變通。陰三陽三血氣瘀滯，想來大人最近為失眠所累。不若寫個字，慧能為大人答疑解惑。”
魏含璋向來不信這些，從他啟蒙讀書到科舉入仕，他認為凡所得需憑己之力，凡所惑需憑己自渡，不管何事若想達成決計不能依靠外力，尤其是毫無根據的空穴來風。
像慧能師父這種為香客解簽解字的，在他看來實屬自誆自欺。
他蹙眉站了會兒，高挺的身影落在慧能身前，慧能不緊不慢撚著檀木珠子，似乎早已對他的反應早有預料。
魏含璋終是沒走，回到原處坐下，提筆寫了個“因“字，擡眸問：“此字何解？”
慧能盯著字看了會兒，緩緩說道：“因，為裀之初文，譯為貼身之衣物，故擾大人心神者乃與大人親近之人，或為雙親兄妹，或為宗族密友。”
魏含璋笑：“既能亂心神，自然關系密切，師父這般含糊其辭，便是想引我主動告知細節。”
慧能並不生氣，單手點在大上那道橫。
“《說文解字》中有雲，能大者，眾圍而就之。《過秦論》中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從此二句中可得，此人周遭群狼環伺，可譯為危，亦可由危轉為奉，因“因”字還有遵循之意，循因循究循故，可想為事出有因，因果報應。
亂人心者，亦受其亂也。”
魏含璋被他繞的更加心煩：“師父究竟想說什麽？”
慧能收了手：“因其機而遂取之。”
魏含璋怔住，這話像是撥開雲霧的日頭，叫他眼前陡然一亮。
“大人想通了。”
魏含璋沒答，道謝後離開寶相寺。
他沒徹底想通，但無妨，他有法子讓自己痛快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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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碰到了銅鉤, 帷帳灑落，帳內瞬時暗淡下來。
他握著她的手，眸眼中竟帶了幾分溫和的狼狽, 他不曾有過這種姿態，仰躺著用強勢但又央求的語氣, 蕭含玉無法形容這種感覺。
他明明在求自己，但居高臨下的態度卻分明不容商榷。
從前她覺得哥哥待她嚴格，全是為了她好，後來她知曉內情, 便對這種自以為是的要求極其反感。
蕭含玉從思索中回神, 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我不跟他走，我們倆今夜都宿在梧桐院，明兒才回去。”
“回哪？”
“回我夫家。”
魏含璋眸色越發陰沈, 醉醺醺的盯著她，那眼神太令人畏懼。蕭含玉抽出手，趁他闔眸的光景往後退下床, 將衣裳鬢發都整理了一番。
扭頭喚人，卻是沒有任何回應。
幾道槅扇後，松磐的嘴被捂得嚴絲合縫, 廖藉趴在他耳邊小聲勸他閉嘴, 松磐支支吾吾撓他, 伸長手指示意自己得去燒熱水，煮醒酒湯。
廖藉吐了口氣：“你要是去了, 大人很快就會醒酒。”
松磐楞。
“大人沒醉？”
廖藉快被他蠢哭了：“不是沒醉, 是你若過去, 會壞了人家兄妹倆說話的興致。你聽我的，就在這兒裝聾作啞, 只要大人不喚你，你別出聲。”
“可是姑娘她忙活不過來啊。”
“那也不用你管。”
松磐一頭霧水，廖藉拿開手，看了眼掌心旋即嫌棄地把口水抹到松磐後背，“我走了，記著，不準過去。”
槅扇裏的人看不清，連動靜也聽不真切，除了最開始蕭含玉叫他們進去那次，之後便再也沒有聲響。
松磐抱著胳膊偎在門後，不時伸長脖子豎起耳朵，試圖找尋魏含璋的聲音，可沒有，他便納悶兩人是不是真如廖藉所言，在裏頭說悄悄話。
蕭含玉倒是想走，但魏含璋忽然坐起來，就像宿醉的人噩夢驚醒，他睜著一雙通紅的眼睛一語不發，模樣很是滲人。
松磐他們沒來，蕭含玉不放心他自己在，試探著叫他：“哥哥。”
魏含璋像沒聽見，還是直勾勾看她。
“你是不是渴了，我幫你倒杯水，好不好？”
沒法跟醉酒的人講道理，蕭含玉雖記掛著裴朔，但也只能幹著急。她見魏含璋沒有反應，便去桌上拎了薄瓷茶壺，倒了杯菊花茶，甫一轉頭，嚇得險些魂飛魄散。
魏含璋竟下地來，且就站在她對面。
蕭含玉手抖，茶水灑在袖間，她往後退了步，半晌仍是驚魂未定。
“哥哥，你去躺著，別摔倒。”
後背的汗漸漸吹涼，冷颼颼的寒意襲遍全身，蕭含玉這般說著，卻並不往前走，站在原地打量魏含璋的神情，看他是醒酒了還是依舊混沌。
魏含璋蹙眉扶額，定神後又緩緩坐在圈椅上，風吹著他的衣袍，廣袖像是擾人的蜂蝶一下一下打在手上。
“虹裳霞披步搖冠，鈿瓔累累佩珊珊。”
他吟著白樂天的詞，銀灰色月光映在清清如許的眸中，即便醉了他坐相也是極好的，腰背挺拔，如松如竹。
“哥哥醉了，還是上床睡吧。”蕭含玉勸道。
魏含璋扭頭沖她一笑，濃潤的眸子不似往常收斂，有些情緒似要往外傾瀉。
“嘉嘉，你出嫁那日穿著喜服，我看著你從長廊盡頭走來，心裏想的便是這兩句詩。”
蕭含玉端著菊花茶，給他也不是，放下也不是，便耐著性子聽他自言自語。
“你不該嫁給裴朔，你跟他根本就不是一類人，他不會知道你喜歡什麽，想做什麽。初見歡喜不意味著一輩子歡喜，他一個武將做不到體貼入微，時日久了，你會發現他沒法滿足你很多需求。
他是戰神，但戰神又如何，過日子需要旗鼓相當，需要興趣相投，你跟他毫無契合點。
你覺得他很好，不過是因為剛成婚，新鮮。你對他的感覺不是喜歡，是好奇和欣賞，但這兩點並不是夫妻該有的。
嘉嘉，裴朔不是良人，別嫁他。”
蕭含玉垂下眼睫，對他的話全不在意，事到如今，他連醉了都不忘使命，還想將她和裴朔拆開，拉她回侯府。
魏含璋頭疼欲裂，眼前人影幢幢，忽而兩個，忽而又變成一群。
“嘉嘉，哥哥是為了你好。”
“可我已經嫁給他了。”蕭含玉打斷他的話，“哥哥，是好是壞這都是我自己的選擇，我不後悔，也不希望哥哥再說裴郎的壞話。”
魏含璋被這番說辭惹惱，蹙眉用力眨了眨眼，“你先前還喜歡沈敬之，我不信這麽快便又喜歡上裴朔。”
蕭含玉嗯了聲：“先前喜歡錯了人，現下才是真的。”
“喜歡一個人便能這般隨意，任性？”魏含璋不明白，刻在他腦中根深蒂固的思想，若此生喜歡誰便一定要從一而終，決不能變。
他不變，嘉嘉也不可以變。她是他教養長大的，受同等文禮，合該同樣珍重感情。
但又不對，若嘉嘉不變，豈不是還要繼續喜歡沈敬之？他那個狗東西算什麽，他該死，不配。
魏含璋抓著太陽穴，思緒混亂到快要崩裂。
“總之你不能嫁給裴朔，你跟他性子不同，在一起是要鬧別扭的。嘉嘉，哥哥比任何人都了解你，你與他不合適，遲早會後悔。
你放心，回到侯府，哥哥會護著你，誰也不會說你什麽。”
蕭含玉的心很冷，被他這些話攪得又難受又憤怒。
她將菊花茶擱在桌上，頭也不回地離開。
松磐迷迷糊糊快睡著了，冷不丁聽到一聲硬邦邦的關門聲，一下彈起來，揉了揉眼睛看向窗外，只見姑娘提著裙子飛快地跑出廊廡。
進門，桌上的茶水掉在地上，瓷片崩開。薄瓷茶壺也險些墜落，堪堪蹲在桌沿，松磐往裏擺了擺。
魏含璋支著手臂冷冷看他：“嘉嘉呢？”
松磐見他醉了，上前扶著回話：“姑娘回梧桐院了，姑爺也喝醉了，約莫今晚不好過。”
聽到裴朔的名字，魏含璋眼眸帶了三分狠戾，大掌撐住桌案，搖搖晃晃站起來。
“大人，我給您燒熱水，您洗個澡睡下吧。”
“過會兒，不急。”
他往外走，松磐虛張著雙臂，亦步亦趨跟著，唯恐他跌倒。
魏含璋覺得他礙眼，頓住腳步扭頭，不悅：“別跟著我。”
“大人，你要去哪？”
“去趟梧桐院。”
松磐：“您去梧桐院作甚，這會兒姑娘應該和姑爺歇下了。”
魏含璋覷他：“什麽姑爺？”
“我有件事忘了跟嘉嘉說，說完就回來，你別再跟著我。”
說罷，伸手指了指松磐的腳，倒退著往後走了兩步，轉身加快腳步，怕被松磐纏上似的，轉過楹門，又彎腰從甬道抄的近路。
松磐見他走遠，正欲小跑追過去，還未動作便被人拽住胳膊。
“還說呢，正想找你！”松磐一看廖藉，氣不打一處來，“你要是不攔著我，我早進去給大人沐浴更衣，眼下就睡了。大人從未喝成這般模樣，就算醉了，我那醒酒湯一上，不出半個時辰就能清醒些。
可現在呢，你瞧瞧就這樣還要去找姑娘說話，可不就是醉過頭了。”
他是真抱怨，字裏行間都在怪罪廖藉。
廖藉不出聲，聽他發完牢騷，還是沒松手。
松磐扥他，他沈聲說了句：“你自己都說了，大人從未喝成這般模樣。”
“我說了，怎麽了？”
“那你仔細想想，從前大人喝醉都主動找你要醒酒湯，為何這次沒有？”
松磐怔了下，語氣不由減弱氣勢：“興許是忘了。”
“大人不是你，不是那般沒有克制的人。”
“那大人為何不要？”
“大人心裏煩，不願意醒，就這麽簡單。”
松磐默默想了會兒，許久嘆氣：“到底是親眼看著長起來的妹妹，一時半會兒想不開也在情理當中，做兄長的，即便姑娘過的再好，都不放心。
我是覺得裴將軍靠譜，正直豁達，對咱們姑娘肯定誠心，大人也是關心則亂，他都不覺得姑娘長大了，也是時候放手才對。”
廖藉同情地看著他，偏松磐不自知，拍了拍廖藉的肩：“那我就不過去了，你在這兒等大人，我往廚房燒水。”
廖藉：沒救了。
甬道上有蚊蟲，叮的魏含璋又癢又煩。
嘉嘉變了，仿佛嫁出去後變得不聽話不懂事，喜歡與自己逆著作對。方才自己還在訓誡，她便不告而別，這樣的壞習慣她從前是沒有的，想來定是裴朔教的。
那種軍營裏的粗俗男人，能教出什麽好來？
才三日，三日便把嘉嘉教成這等沒禮貌的，忤逆兄長的脾氣，往後可還了得？
如此看來，裴朔為人斷然不可倚仗，嘉嘉不該嫁他。
魏含璋加快腳步，在說服自己的同時，拐進梧桐院。
院裏黑黢黢的，只有廊廡下半滅不滅的兩盞燈，楹窗外的蟲子忽然鳴叫，一兩聲後偃旗息鼓。
魏含璋站在院墻處，風一吹，像孤魂野鬼。
他幼時讀書怕身子吃不消，便也跟著師父練武，久而久之聽力比常人敏銳數倍。
屋裏燈熄了，但聲音沒停。
嘉嘉像被人推上浪尖，細細的嗓音顫抖著，又倏然變成急促的喘息，隱忍時破碎，掙脫時克制。
魏含璋閉上眼，混亂的腦子陡然清醒冷靜。
他在做什麽？
他做了什麽？
像失控的瘋子跑到妹妹院裏，在這兒偷聽她和裴朔的敦倫之禮？
在剛聽到的時候，他就該離開，偏他挪不動腳步，僵硬地站在原地像個賊一樣，一遍遍地聽，聽到神思清明，聽到心口冰冷，還是覺得不夠。
因為有某個位置還是糊塗的，一團亂麻般藏在心裏，他扯不開，任憑它東躲西藏同自己逗樂。
它躲在角落裏，不斷地嘲笑他無能，卑劣，叫囂般挑釁，因他看不清它的本貌，它肆無忌憚變換成各種模樣，他扯開一層，又有一層，全是假的。
他擅長抽絲剝繭，也擅長推理分析，更擅長因表想象。
從嘉嘉的嗓音中，他能推斷出她為何如此，或是以怎樣的姿態發出這般呻/吟。
越想，心就越涼。
很好，腦子也全然醒了。
他扯了扯唇角，稍微挪動右腿，好像血流不過去，麻酥酥的。
他狠狠捶了自己一拳，疼痛讓他得以恢覆，他轉過身，走出梧桐院，月光在他身後拉來一條長長的陰影，與樹影交錯纏繞，風猛地一吹，鬥成滿地斑駁。
後來魏含璋問過松磐，有沒有覺得裴朔跟蕭含玉不像夫妻。
松磐不解，邊收拾床鋪邊回他不覺得。
“我跟來的裴家小廝打聽過，那位繼母畏懼將軍勢力，不敢欺負咱們姑娘。將軍位高但不托大，見誰都笑著說話，脾氣怪好，姑娘跟他在一起，準能幸福。”
魏含璋睨著他，冷冷一笑：“嘉嘉斯文端莊，他是個武夫，知道怎麽護她嗎？”
松磐咦了聲，反問：“依大人而言，姑娘該嫁給怎樣的郎君？”
魏含璋思忖了會兒，一字一句說道：“穩重自持，威嚴從容，有粗有細，文武皆能，要俊朗要賢德，要回察言觀色，更要專一坦誠。”
松磐笑，不以為然：“大人說的這種郎君，只怕是滿京城挑不出一個。”
過了會兒又忽然轉過頭來，“不過還真有一個。”
魏含璋挑眉。
松磐咧嘴一笑：“就是大人您啊。”
魏含璋覺得松磐瘋了，因為瘋的人不會是他，所以只能是松磐，在松磐說出那句話後，他就覺得松磐腦子壞了。
寶相寺的線索還未斷，魏含璋借查案的空隙，特意去尋慧能師父。
莊重肅穆的大殿，神佛垂眸俯視蒼生，案上供奉的香燭煙霧繚繞，仿佛在魏含璋和慧能師父間隔了面薄紗屏風。
慧能年邁，但耳聰目明，見他抄完靜心咒，才擡起慈眉。
“大人想求什麽？”
魏含璋燒了靜心咒，與神像虔誠跪拜，“想求張辟邪符。”
慧能問：“大人是給自己求，還是給家人求？”
“自是給旁人求的。”
慧能掐指算了算日子，然後提筆用朱砂在黃紙上畫起符咒，行雲流水間辟邪咒畫完，他隔壁，將紙遞過去。
魏含璋疑惑：“不需要開光做法事？”
慧能：“大人能等？”
魏含璋：“需得多久？”
“半月後，全寺僧人聚在後殿開壇做法。”
聞言，魏含璋將那張符紙疊好，收進香囊，剛拉上帶子，忽然擡頭：“不是我等不了，是我府中人等不了。”
慧能笑而不語。
魏含璋站起身來，要走，慧能忽然喊他。
“我今日得閑，大人不向我求個字嗎？”
尋常人要求慧能的解字，需要沐浴焚香，通體幹凈後才能抽簽排號，且他年齡大，不是每日都來解字，看心情也看對方運氣。
“大人印堂至山根年上壽上隱隱有青影晃動，主心神不寧，苦於變通。陰三陽三血氣瘀滯，想來大人最近為失眠所累。不若寫個字，慧能為大人答疑解惑。”
魏含璋向來不信這些，從他啟蒙讀書到科舉入仕，他認為凡所得需憑己之力，凡所惑需憑己自渡，不管何事若想達成決計不能依靠外力，尤其是毫無根據的空穴來風。
像慧能師父這種為香客解簽解字的，在他看來實屬自誆自欺。
他蹙眉站了會兒，高挺的身影落在慧能身前，慧能不緊不慢撚著檀木珠子，似乎早已對他的反應早有預料。
魏含璋終是沒走，回到原處坐下，提筆寫了個“因“字，擡眸問：“此字何解？”
慧能盯著字看了會兒，緩緩說道：“因，為裀之初文，譯為貼身之衣物，故擾大人心神者乃與大人親近之人，或為雙親兄妹，或為宗族密友。”
魏含璋笑：“既能亂心神，自然關系密切，師父這般含糊其辭，便是想引我主動告知細節。”
慧能並不生氣，單手點在大上那道橫。
“《說文解字》中有雲，能大者，眾圍而就之。《過秦論》中蒙故業，因遺策，南取漢中。從此二句中可得，此人周遭群狼環伺，可譯為危，亦可由危轉為奉，因“因”字還有遵循之意，循因循究循故，可想為事出有因，因果報應。
亂人心者，亦受其亂也。”
魏含璋被他繞的更加心煩：“師父究竟想說什麽？”
慧能收了手：“因其機而遂取之。”
魏含璋怔住，這話像是撥開雲霧的日頭，叫他眼前陡然一亮。
“大人想通了。”
魏含璋沒答，道謝後離開寶相寺。
他沒徹底想通，但無妨，他有法子讓自己痛快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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